古城的老派文人们
发布时间:2019-09-15 22:55:26   来源:自考网一座古城,不仅仅要有古老的城墙、街巷、宅子,还得有老派的人、老派的生活方式。这样,一座古城,才是活着的古城。
滇南石屏古城,自明清已降,人文鼎盛,素称文献名邦。
清雍正年间,石屏知州龙为霖题:山川东迤无双境,文学南滇第一州。
清咸丰年间,两湖总督吴文熔书:临安(今建水)山水人物甲于通省,而石屏犹为临安之冠。
可见,石屏的文人文化和传统,古已有之。时至今日,这些传统和老派作风,依然传承。
我们回望和学习传统文化,不仅是学习名篇名著,及其思想,还有老派文人的个性、风骨、人格,这些渗透在他们的作品中、人生中,对国民性的养成,潜移默化地施加着影响和重塑。
比如庄子的逍遥、陶渊明的恬淡、李白的浪漫、苏轼的豪放、阳明先生的知行合一、鲁迅的犀利------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本文中,我将以旅居者的视角,观察当今石屏古城的几位老派文人。
高春林: 我的人生像一堆乱石
高春林(左)去宝秀镇十老寨,参加泸江祠座谈会
第一次登门拜访高春林时,他送了我一本他的书——《一堆乱石》。封面上,一个魁梧的男人身躯,由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结构而成。
第二次遇见他,在宝秀镇十老寨,我问:您的“乱石”之“乱”,到底指的是什么?
高春林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我的人生,什么都乱!
稍稍梳理高春林近70年的人生:生于石屏古城张家巷,初中未读完,便下放农村,后辗转煤矿、照相馆、供销社,再后来出任县文体局长、文联主席,退休后,参与成立石屏文化研究会。
纯从职业变迁来看,农民、煤矿工人、文体局长,似乎是有些乱。但在他的少年、青年、中年时代,中国社会正发生着巨大深刻的变革,人们没有可能像现在的年轻人那样,去按部就班地,规划自己的人生。
面对命运的完全不可掌控,高春林难能可贵的,是不自我放弃。不管做什么工作,他学了就能干,而且任劳任怨。少时习武,中年习文,终于在文学上有所突破,让自己的命运,有了一些主动权。
亦文亦武的高春林,以创作武侠小说崭露头角,《龙凤玉帐钩》率先在《异龙湖》报连载。随后的一些年,小说集《野菜淡淡香》、散文集《透亮的红风衣》、诗集《牛会哭的山寨》,先后出版。
高春林的文学梦,渐渐绽放,人生之路亦随之豁然开阔。在煤矿工作的他,被调到了县文联工作,之后又被云南省作协,推荐到复旦大学作家班,读研修生。
作为那届复旦作家班的班长,两年之后结业时,校方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可以安排留在上海浦东。
一次高春林改变自我命运的重大契机,摆在了他面前,唾手可得。然而,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了谢绝。大上海的花花世界,没能诱惑住,这个云南小城的青年。
他说:如果留在上海,石屏的家或许就散了,母亲和妻子身体不太好,孩子还小。
高春林的性格,有时确像“乱石”一样坚硬。
在他出任石屏文体局长期间,有一次,和领导一起喝酒。领导那天喝兴奋了,喝完要去歌厅,当场指派高春林安排。
高春林没有应声,领导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借着酒劲,呵斥高群林。士可杀不可辱,高春林嗖地站起,习武出生锻就的凛然正气,震慑住了那位领导。
在我看来,有些动辄训斥这个、撤掉那个的领导,常常被称赞有魄力,不过是倚仗权力的淫威罢了。而敢于秉直犯上,才是真勇气、真魄力。
秉直,秉持正直和公理,不卑不亢。当今社会主流价值观,不择手段地成功,比保持正直的人格,更为重要。而早在唐代,诗人李白就曾直抒胸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多年之后,高春林和那位领导,早已一笑泯恩仇。他笑谈说:我自小习武,师爷曾是清宫的带刀侍卫,后来流落到石屏。那天晚上,那位领导要是真敢跟我耍横,我轻松收拾他。
高春林的女儿高媛菲,在红河学院教书,她回忆说,儿时她亲眼所见,父亲瞬间跳到一米多高的石狮子头上,似有飞檐走壁之功。
高媛菲读初中的时候,高春林的武侠小说在《异龙湖》报连载,她的男同学们读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还常常找高媛菲追问和探讨。这让高媛菲感到光荣和傲娇,也让爸爸的形象,在女儿心中,越发崇高和伟岸。
武侠精神的核心,是执义。在十年矿工生涯里,高春林好几次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矿洞,抢救被埋的矿工,曾遭遇头部脑震荡、一氧化碳中毒、昏迷,以致留下头痛的老毛病。
几年前,高春林下乡,去到曾经工作的何宝寨煤矿,寻找当年的煤矿工友,召集他们聚餐。有一些工友去世了,能到场的,多已年老病残,他们对高群林说:要不是你回来,还记得我们,我们哪能吃上这么好的饭!
高春林在石屏政协文史室工作时,两位年纪大的同事,均毕业于黄埔军校,文史室主任更是中国同盟会会员。这些小地方的精英人物,他们的人生阅历和思考,以及老派人士的行为方式,或多或少影响了他。
中国同盟会老先生,曾跟他回忆说:石屏小城的朝代更替,并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不过是革命者,拿着中华民国的旗子在老县衙一插,满清的人就跑了。
高春林身上,似乎天然有一股威严之气。他自己也笑说,初次见面的人,有人会怕他。
我初次见他,倒是觉得挺亲和、诚恳。如果一定要说威严,那也不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威严,而是兄长般关爱、爱护的威严。
高春林曾组建了一个民间乐队,取名喜洋洋乐队,成员之一朱聪(朱雘进士的后人,朱雘为玉屏书院的创立者),是个小提琴高手,他说:前些年,高春林常常组织我们,去建水、蒙自、个旧、红河、元江等地演出,他的社会关系广,朋友多,到处都有人安排、接待。
有一家民营企业,想重新租一个办公场所,跟原有房东提前解约,邀请高春林出面调停,他欣然答应。按照社会常识,摆平这种事,得是德高望重、正直公正的人,或是江湖大佬。
住在石屏古城里的年轻人李鸽,曾在上海读大学、开公司,酷爱摄影,近年回归了家乡。
有一次,李鸽邀我去他家玩。走进他的卧室,发现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上书:“光影问道”;题赠:“李鸽小兄”;落款:“高春林”。
一个年近七旬的人,称呼20多岁的人为“兄”,这是典型的老派作风。长辈称晚辈、年长者称年轻者为兄,本是儒家文化中屈己尊人的传统。
高春林的宅院,在石屏古城外陶村,宅子边上还有一个池塘。他闲来垂钓,怡然自得,自诩“陶村闲汉”。
池塘是他从农人手上租赁下来的,然后在塘边种了一些石榴树,夏秋之际,红彤彤的石榴,挂满枝头。路过的人,随意采摘品尝,他并不介意。
只是有一次,有人竟然挑着担子来摘,大概是摘了拿去卖。高春林的夫人,才走过去问他:这是你家的石榴树吗?来人羞惭而退。
近期,他租下的池塘,农人要提前收回了,这似乎有些遗憾。但高春林和夫人,大度而释怀,挥挥手,由他去吧!
在高春林宽敞的宅院里,他带我参观了,喜洋洋乐队的排练室。他说这里一度唱歌跳舞,热闹不已。近年才稍有沉寂。
在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高春林入选《云南改革开放40年·红河卷·人物风采》。跟那些科学家、农业专家、建筑学家、美术大师们相提并论,高群林谦虚地表示,颇有些惭愧。
我说:别人打破头争名争利,您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道德经》)”。
观察高春林身上,老派文人的人格烙印,最鲜明的或是:正直、有情有义。
完全退休之后,高春林的重心,从工作转为了生活。我去拜访他那天,他的干女儿也去了他家,他们约好了,吃完晚饭后,一起去泡温泉。石屏并没有商业开发的温泉,显然是去泡野温泉,野温泉更天然、更有野趣。
高春林还组建了一个登山协会,而他和夫人,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去爬近郊的乾阳山。
乾阳山,石屏古城北的一座道教名山,古木参天,流水潺潺。每天清晨,悠悠登上山顶,神清气爽,是高春林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倘若没有云雾缭绕的时候,极目眺望,哪儿曾是儿时玩耍的地方,哪儿曾游过泳,哪儿曾放过牛,哪儿曾挨饿挖过红薯,哪儿曾跟随母亲看过戏,哪儿曾上过班------,往事回想,历历在目。
虽然如今的石屏城,跟儿时的景致,有些地方已面目全非,比如从前异龙湖湖面很大,涨水时一度逼近古城。那时,人们在水退时捕鱼、捕完鱼后插秧,那些艰苦却意气风发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竟至于有些留恋。
高春林说他自己,是个家乡宝。他在石屏小城,度过了一生最主要的时光。
在乾阳山顶,触景生情,回眸自己的人生,他或许心生感怀:此心光明、无悔无憾吧!
王荣中: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对自由的向往
80岁的王荣中老先生(前左站立者),兴致勃勃地参加石屏传统文化活动
王荣中的人生,似乎是生而自由的。
很小的时候,他就沉迷上了画画。在石屏一中初中毕业那年,他对父亲说:我想出去学画画。
王荣中的父亲,是民间郎中,在石屏老县衙附近开诊所,家里经济条件尚好。
父亲说:既然你想出去学画画,那就去吧!王荣中兄弟姐妹8个,他排行老六,家里管不了那么多,也就顺势给予了支持。
就这样,年仅16岁的王荣中,就离家远行了。他来到重庆,考入了西南美专,即今天的四川美院。
西南美专毕业后,王荣中被分派到贵州美协,做职业画家,拿着固定工资,也没有卖画一说,绘画作品也没有知识产权的概念。
文革期间,贵阳的群众运动,一片热火朝天,某学校突现一张大字报,醒目标题写着:“揪出历史反革命王荣中”。
王荣中觉得莫名其妙,解放时他才10岁,怎么就成了“历史反革命”呢?但王荣中的性格是,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
他觉得不能坐以待毙,等到莫须有的罪状坐实了,就难以翻身了。
他审时度势,连夜自己组织了一个造反团,那时的群众,革命热情高涨,一点就着,一呼百应。他带领造反团,以揪出走资派的名义,把那个学校的书记校长抓来,连夜审问,那张大字报是谁贴的。
书记校长也没交待出,或许压根不知道,是哪个学生贴的。但王荣中的声势已经造出来了,那张大字报撕掉以后,再没有人敢找他麻烦了。于是,斗争偃旗息鼓,王荣中保得平安。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起,早就对循规蹈矩的上班生活感到厌倦的王荣中,开始跟企业合作,帮助设计产品商标、包装,开辟了贵州省最早的商标、包装设计产业。
此前的企业产品不是说没有包装,因为是计划经济,并不需要销售竞争,包装以实用为主,不注重美观。随着企业产品逐步市场化,商标、包装设计的价值日益凸显,王荣中与时俱进,开设公司,专门从事商标、包装设计业务。
其实,王荣中说,他在西南美专学的是画画,彼时的美专,尚没有美术设计专业。那个时代也没有电脑设计,全靠手工,他就依仗着美术功底,自己研究、创作。
商标、包装设计产业,既然是应运而生,很快,王荣中便在贵州企业界声名鹊起,预约他设计的企业,住在贵阳的旅馆,排着队等候。贵州是烟酒大省,光酒乡贵州仁怀,就有200多个酒厂的包装,包括酒瓶的造型和图案,是由他设计的。
王荣中说:烟和酒的包装设计,最为讲究,因为利润高,其它食品的要求则低一些。
最开始的时候,设计一个包装,大概150元。当然,那时候已经挺高,还在原单位画画的同事,一个月工资才30、40元。而他设计一个包装,最多一晚上,就搞出来了。
从最初的每个包装,设计费150元,到后来慢慢涨到5万元,王荣中财源滚滚,不经意间实现了财务自由。
在王荣中的画室,有个硕大的硬封册子,里面是他曾设计的各种作品。随便翻阅,一些耳熟能详的商标和包装,映入眼帘,比如贵阳啤酒、黄果树香烟、普洱茶等等。
册子里,各类、各级获奖证书,不计其数,王荣中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没什么用。
跟我一同拜访王荣中的,是来自大理的青年女画家万女士,当即感慨道:这里的每一个奖项,都是我辈奋斗和追求的目标,在王老先生看来,却没什么用。
1979年,王荣中和全国包装设计界同行们,在福建开会。在会上,大家痛感中国包装设计产业的极端落后、跟国外相比的巨大差距,经过酝酿和商议,给当时倡导改革开放的国家领导人邓小平,集体写了封信。
邓小平批示:成立中国包装技术协会,由国家科委出面组织。
邓小平一声令下,中国包装技术协会迅速成立,并在各省成立了分会。王荣中虽是贵州包装设计界权威人士,但因为不是党员,只出任了协会全国理事、贵州分会副理事长。
接下来,中国包装科技协会,组织了出国学习考察,据说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出国考察团队。
那时候还没开放到去欧美考察,只是去临近的东南亚。即便是去东南亚,出发之前,有关部门对王荣中的政审,也持续了一个月。贵阳的政审官员,千里迢迢到了王荣中的老家石屏,甚至还考察了他妻子的家庭背景。
结果政审通过,准许王荣中随团出国考察。但出国之前,他得把购粮证、户口册,交当地派出所保管。
随着包装产业的不断发展,王荣中组建了贵州省包装研究所,顺应科技体制改革的大潮,研究所不要国家科研经费,自筹资金。这个阶段,王荣中还到处作报告、讲课,推动和提升贵州的包装设计行业,不遗余力。
王荣中一生,供职过不少单位,在贵阳报社当美编、贵州美协画画等等,有些单位他甚至进进出出。他总结这些经历,说:对于我来说,不受单位束缚,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退休以后,王荣中离开事业发展之地贵阳,返回了故地云南,开启云淡风轻的新生活。
在昆明西山脚下、滇池之滨,他租了块地,按照自己的精心设计,建了宅子,宅子后面便是滇池。他买来一艘木船,常常跟前来探望他的友人们,荡舟滇池,喝茶聊天。
悠然、惬意的湖畔生活,即便10年之后谈起,王荣中的语速,依然不自觉地有些加快,流露着些微的兴奋。或许,他觉得这样悠然终老,也不遗憾。
然而,天有不测之云,滇池拆迁了。他的宅子紧邻滇池,自然不能幸免。
这一次,王荣中一举搬回了,16岁便离开的故乡石屏。
正好,石屏的老国营酒厂的厂房,闲置了。王荣中花了十几万,将这个厂买了下来,其中一座办公楼,他改造成了住宅,种了花花草草,一副逸居景象。
王荣中宅子的旁边,是龙泉书院,石屏十大古书院之一。据说该书院曾经考取了好几名进士,辉煌一时,到现在每年高考前,还有不少考生前来朝拜,祈愿金榜题名。
紧挨着王荣中宅子的,是一个龙潭,据说从前水量不小。现在旁边建了一个矿泉水厂,源源不断地抽取地下水,导致龙泉的水,已经不很丰沛。
有人援引古人说法,平常资质之人,不可住在龙泉边,除非你镇得住。我看王荣中,大约是镇得住的,他带着年轻太太隐居于此,已然10年。现在,王荣中年逾八十,吃得好睡得香,绝无老态龙钟之态,与人交谈自如。
我想,王荣中设计了一辈子酒的商标和包装,现在买下个酒厂,改造后隐居,或许他跟酒厂有缘呢!
我第一次去拜访他时,在路途中曾经遇到他,他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年轻太太坐在后面座椅上,手上拎着一袋野生菌。他俩笑容满面地聊着,画面恩爱和谐,根本没注意路边行走的我,我也不忍惊扰。
后来到了他们的宅子,才听王荣中说,太太刚从昆明回来,他去石屏车站接她。
到了耄耋之年,王荣中说,以前努力挣钱,为了买大房子豪车,现在则日子过得很清淡。偶尔还有人来请他做设计,他都推掉了,不如在家种种花、种种树,写写字,或随手画画大写意。
人生,绚烂至极,归于平淡,他觉得挺好。
另外一次,我带朋友去看他,他正在宅子旁那栋闲置的房子里(原酒厂厂房)。那天下午,天气有些热,他赤着胳膊,穿着短裤,聚精会神地制作工艺品。
不装空调改变环境,而是让身体适应四时寒暑,跟自然和谐,或许也是他的高寿原因之一?当然,前提是,石屏的气候优越:夏无酷暑、冬无严寒。
王荣中的一生,酷爱自由,或许不仅仅是工作自由、艺术创作自由、财务自由,更重要的,是心灵的自由。天人合一,自由可期。
王荣中16岁离开石屏,然而他的记忆力惊人,他最新创作的绘画作品,就是凭着记忆,画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石屏古城,一座建在龟背上的小城。
在这张绘画中,60多年前的石屏古城,每一条街巷、每一栋古宅,他如数家珍。
第一次去拜访时,王荣中兴致勃勃地,打开这幅作品给我欣赏,看上去近于完工。
我问:这幅石屏古城图,画完之后,打算怎么处理?
他说:还没想好,政府来人说,博物馆要收藏。
我说:除了收藏之外,还可以把它印刷出来,变成一张石屏古城导游图。现在的情况是,外地游客来到石屏,怎么逛古城,毫无头绪。
谁想,我第二次去,再看到这幅精心绘制的石屏古城图,竟被撕了一个大窟窿。
我颇为惋惜,问:谁干的?王荣中笑说:猫抓的。
住在石屏古城拍纪录片的陕西女子,对王荣中颇为推崇,评价他有“民国知识分子范”。
从出生背景来说,王荣中只在民国时期生活过10年,但他的老师辈都是民国知识分子,或许深受民国思潮、时尚熏陶。
我不清楚陕西女子所说的“民国知识分子范”,究竟指的是什么,以我之见,是不是“独自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语)”呢!
观察王荣中身上,老派文人的人格烙印,最鲜明的或是:自由、从容。
第一次去王荣中宅子拜访的时候,相谈甚欢。
那天下午,他的宅子不巧停电了,他想烧水泡茶喝,试了几次,电都没有来。为此,他几次客气地表示歉意。
不知不觉,闲谈到了下午六点,我起身告辞。
王荣中说:就在这里吃晚饭吧!
我说:不了,已经很叨扰了,下次再来拜访您。您去石屏城里时,欢迎去我家喝茶。
王荣中问:你从城里怎么来的?
我说:徒步来的,也就2、3公里,走一走,便到了。
他说: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一个80岁的老人,不嫌一个陌生人叨扰,反而要开车送我回家。这种老派人士的待客之道,温暖入心。
卫汉骞: 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怎样让此生过得更快乐
石屏古城尊经阁之夜,卫汉骞独自吹奏
在卫汉骞幼小的年纪,父亲便去世了。
父亲死于走西头的路途中。走西头,从十八世纪中叶始,石屏人开始成规模地沿着祖先开辟的茶马古道,往西去往元江、普洱、思茅乃至更远的缅甸、越南等东南亚地区,开辟经商之路。
走西头,对于石屏商帮来说,是一条奔向财富之路,但也是一条艰难的淬炼之路,甚至一条悲怆之路。在瘴疠、匪患、劳累、疾病、意外的侵袭下,危机四伏,随时有人客死他乡。
卫汉骞的父亲,怀着梦想踏上了走西头之路,然而,仅仅4天之后,他的尸体被抬回了家乡石屏,死因不明。
从此,卫汉骞在缺乏父亲的庇护下成长,严酷的生活,锻造了他独立和自强的性格。
卫汉骞当过兵,下过煤矿,做过糕点、酱菜,点过豆腐。在体力劳动的同时,对于读书和学习,他从不懈怠,拿到了自考本科文凭。
在政府机关工作的解女士,跟我说:卫老师跟我妈妈,原先都在酱菜厂上班,但卫老师很勤奋、很努力,后来成为了石屏的文化名人。
在36岁那年,卫汉骞想着从工厂里跳出来,转型当老师。
这时,有人推荐他去石屏一中,校领导说:你先试讲一节课吧!
一节课试讲下来,效果不错,遂被学校录用,从此开启了他的教师生涯。
从工人到教师,卫汉骞完成了体力劳动向知识分子的转型,再往后,因为他文采出众,文章多次在县、州、省获奖,又被调到文化宣传部门,主编《石屏报》。
卫汉骞走入石屏山区、坝区、异龙湖畔,对明代石屏军屯、石屏豆腐等本土文化,深入调查和研究,出版了诗集《吟石》、散文集《听荷》、《宝秀十二营盘》,参与编写了文化丛书《石屏人物》、《石屏豆腐》。
代表作《宝秀十二营盘》一书出版后,尤获好评,有专家认为该书第一次讲清楚了,明初朱元璋实行军屯、明军进入石屏宝秀一带建立十二个营盘、而后600多年来的变迁。这些资料的搜集、民间口述的整理,耗费了卫汉骞十年光阴,弥足珍贵。
如此有价值的书写完了,不仅没有分文稿费,还得自己找钱、自费出版,这大约就是对故乡的挚爱情怀吧!就像诗人艾青曾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第一次去卫汉骞家拜访时,他听说我对石屏历史文化颇有兴致,立刻主动提出,可以把他家的有关书籍,借给我做参考。
当他拿出十年磨一剑的《宝秀十二营盘》,我拒绝了借阅,坚持花钱购买。我说:一个人花十年心血写出的书,我有什么资格免费去阅读呢?
那晚,我到卫汉骞家时,天色已暗,没能观赏他的600平的花园,只看到隐隐的轮廓。他笑说,他的花园,其实就是草原,花呀草呀树呀菜呀,野蛮而放任地生长。
这或是卫汉骞随意、随性的一面,当然他还有“洁身自好”的另一面。为卫汉骞染头发的吴女士告诉我,别看卫老师已经70岁了,染发时一丝不苟,连一根有些发白的眉毛,也决不遗漏。
有一天,卫汉骞和朋友来我家吃饭,他带来了两瓶蜂蜜,一瓶白色,一瓶深琥铂色。
他以当老师传授知识的习惯口吻,向我谆谆解释:深琥铂色的,是纯天然中蜂蜜(土蜂蜜),中蜂个头小,采的是百花野花,营养和药用价值极高;白色的,是意蜂(外国蜂种)蜜,意蜂容易饲养,产量高,一般采的是成片的单一种花。目前,意蜂蜜占据蜂蜜市场的主导地位,我们在市场上买到的,多是意蜂蜜。
我问:这两种蜂蜜,都是您亲自养蜂自制的?
他说:土蜂蜜,是我养蜂自制的;意蜂蜜,是在一个熟悉的蜂农那里买的。
我问:您自己制作蜂蜜,为什么还要去蜂农那里买?
他说:我自己制作的土蜂蜜,一年也就产个50、60斤;但朋友多,都知道我自制蜂蜜,不够送,只能每年再买一些。
我好奇地问:您自己制作蜂蜜,会不会被蜜蜂叮咬。
他说:穿上防护服,就不会了,不过有时我也没穿,被叮咬过几次。我现在已经对蜂毒免疫了,被叮咬不过像被针刺了一下,也不会红肿起包。
我问:可是,您为什么会想到,自己养蜂、制蜂蜜呢?
他说:偶然认识了养蜂人,觉得哎呀这个养蜂很有趣呀,就开始玩上了。
卫汉骞见我对制作蜂蜜,也兴致盎然,便热情相邀:过一阵子,我在我的院子里,又要摇蜂蜜了,到时请你来观摩。
我慨然应诺,说:好呀!
卫汉骞在石屏土生土长,生活了70年,做过多种工作,当过教师,出了一些书,主编过《石屏报》。在石屏本地,稍有文化的阶层,不认识、又不知道他的人,少之又少。
石屏读书会的李女士,评价他说:卫老师,是石屏的大知识分子。
另一位读书会成员何女士,曾在乡镇做文化宣传工作,听过卫汉骞主讲的写作培训课,她的印象是:卫老师,谦和平易,很好打交道。
卫汉骞自己,则常常自嘲说:我的名气,都是“吹”出来的!
他自嘲的“吹”,并不是吹牛,而是他喜爱各种吹奏乐器,从笛子、箫、葫芦丝到埙。
古城文庙对面,有个小小的乐器店,店虽小,却开了有一二十年之久。店主跟卫汉骞熟,她称赞说:卫老师的葫芦丝,吹得尤其好。
有一次,文庙后面的尊经阁,有一场国学传播活动,其间穿插了半小时的音乐演奏,被卫汉骞和他的各种吹奏乐器包场了。那晚,卫汉骞演奏时,着白衣黑裤,身材瘦削,音乐袅袅,一副仙风道骨之神韵。
观察卫汉骞身上,老派文人的人格烙印,最鲜明的或是:率真,洒脱。
有趣的是,观察中国的世俗社会,对这两项品质和人格,其实颇不认同:率真,常常被认为是青涩、不谙世故;洒脱,更被误读为不重感情,乃至不负责任。
这种世俗观念,也碰撞着卫汉骞的私生活。名人无隐私,近年,卫汉骞突发婚变,在小小的县城,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但面对流言蜚语,卫汉骞我行我素。
有一次,在一个四五十人的聚会上,卫汉骞带着新女友,翩然而至,当众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
每每有人非议卫汉骞的暮年婚变,我常常为他辩护说:如果您是这么认为的,没有问题,您按照您的标准去生活,就可以了。但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行为准则,是用来约束自己的,而不是用来批判和干涉他人的。
一个理想的社会,理应更加开放和包容,只有开放和包容,社会才会多元和丰富。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的观点是对的,就要求别人跟自己一样生活,某种程度上,或是一种狭隘和专制。
早于认识卫汉骞之前,我就认识了他的女儿和外甥女。其实,我很想对他们说:古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就是卫汉骞这样的老人啊。70岁了,无论从健康、经济还是精神上,对子女毫无牵绊和拖累,自己活得充实而精彩。如果女儿和外甥女愿意学,他还可以传授渊博的学识、各种吹奏乐器、做酱菜、点豆腐、制糕点、摇蜂蜜------。
也许,年轻一代会反问:这些东西,如今有用吗?
我会说:工作之余,享受这些兴趣爱好,平淡、庸常的日子,不是变得丰盈而愉悦吗?什么是岁月静好?这就是岁月静好。不是功名利禄、物欲横流,而是内心的自足和宁静,让我们接近和抵达幸福的人生。
有一次,我在石屏县图书馆文献资料室,翻阅卫汉骞写的书,图书馆工作人员龙女士说:卫老师前两天,也过来查资料了。
彼时,我尚未接触卫汉骞,便顺势一问:以您和他的交道,卫老师是个怎样的人?
龙女士嘴角微漾,笑说:一个挺有意思的老头!
龙女士说的有意思,我想就是有趣的意思。我们常常说,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在我看来,一个人倘若有权、有钱、有名,并不能吸引我,而如果他足够有趣,就会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人生苦短,有趣多好!
曾经,我问卫汉骞:您多才多艺,其中最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卫汉骞不假思索,爽朗、开心地笑答:怎样让此生过得更快乐!
此时,我的脑海里闪出,法国艺术大师马塞尔·杜尚所说:我最好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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