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要我自考，我蒙了。简直不可思议，我头发都白了，还考什么考我偷偷发笑。分别十五年以后，这位老友是第三次与我聚首了，她逼我自考了这次，她把我的“八骏图”摔到了床里头去了。她说:“你还有时间搞这个”。之前我本想向她炫耀一下我的刺绣手艺，没想到她黑着脸，对于我的刺绣手艺不屑一顾。我很诧异地问她:莫非你真的要我去自考
“必须要去”，她抛下四个字，掷地有声，然后认真地看她的《现代汉语》，架着一副老花镜。她看的是现代汉语，书封面上还有一个括号（本科段）。我从她手里夺过来翻了翻，实在看不懂，就调侃一句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考什么本科，累不累呀她不理会我，继续看她的书。我感觉我的挖苦毫无意义，在她面前我成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像一个威严的家长。
这天晚上我俩睡一个炕头，聊到半夜两点，我自动睡着了，她还在呱啦呱啦跟我打气，次日走的时候给我甩下两本她考过了的自考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和《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一》，（全国中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指定教材）。
她走了，继续去那个城市奋斗。我粗略地翻了翻，一篇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令我有了看下去的兴趣，接着叶圣陶，林徽因，老舍，张爱玲等人的小说，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卞之琳的《断章》，何其芳的散文《雨前》，郭沫若的戏剧。我翻完了目录，发现自己有了看下去的冲动，接下来又打开了古代文学（一），古文比现代文难理解，看看每个难点都有注释，勉强能接受吧。
那时，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去菜市场挑一担菜回来，然后摘菜，洗菜，切菜，大概忙到九点钟就可以小休息一会，11点的时候下来炒菜，12点半收场一直到下午四点半下楼炒晚上菜，晚上六点收场。这期间还有两场碗要洗，其余的时间都可以用来看书。
其实我没那么勤奋，我读这些书到底有什么用这个年龄，这个文凭，高中没有进门，现在直接去读大学的课程，我确实没有这个天分，再说就算考过了又有什么用呢到那时都快50岁了，你拿个文凭有鸟用，人家都退休了。
在怀疑自己的时候，外界常常是三缺一，我的业余生活也还蛮丰富的，除了绣画，还爱打牌。隔壁的小彭常常因为三缺一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以前我也算个铁足，现在把自己关进房里看书，外人看我一团迷雾，我为了不让他人发现我读书，每天还陪着她们去打牌，时间久了，我对书逐渐冷淡了，对麻将有浓厚的兴趣。接下来的业余时间大多耗在赌桌上，虽然打的是小麻将，但输钱是我的强项，我真是个败家娘们，工资又不高，要供女上大学，要养小儿子，要还房贷，还要存钱装修房子。哎哟！我真是个败家娘们，我当时心里是这样骂自己的，骂归骂，还是控制不住赌瘾，一听有人叫，就放下书出去了，我这种人阴阳不及，有时像个读书人，有时像个赌徒，这样一直耗到过完年，这本一共有414页的自考书还只看了一半，4月份就要考了，还差两个月，我那位老友在电话里问我书看得怎么样了，我却不敢告诉她我天天在打牌。
我告诉她我看完了一本，正要复习呢，她也信了乘机又鼓励了我一番。毕竟我也不是个孩子，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等她提醒的时候，我就认真翻几页，但最终还是栽进了麻将堆里。最后我彻底地放下了书，我自己觉得好笑，自己的意志被别人摇摆了，我的邻居小彭是五年前我的角色，是老公在外面攒钱，她在家里料理家务，带两个孩子读书，早上把小孩送学校了，中午小孩吃学校，她做好了家务吃完中饭后基本没什么事了，就到处找好足打麻将，她知道我下午闲，成了她追随的对象。这天我做模做样在看书，经小彭一叫就出去了。说实话，打惯了麻将的人闲的时候啥事都不想做，就想着打牌，所以即使你在做着某件事也是用心不全，所以说我人在看书，心不在看书，看了也效果不大。最后我彻底放弃了，麻将成了我的业余专业。
那年女儿6月份要高考，她放假的时候经常来我处，女儿经常看见我在打牌，我看见她脸上明显挂着的不悦。她跟我谈起她对于高考的恐惧心里，当时女儿就哭了起来。她说她如果考不上大学就会对不住我们。我慌乱了，历来我对女儿不敢松懈，为什么呢小时候父亲重男轻女，我就恨了他一辈子，所以反过来我就重女轻男，驳论父亲的老思想，所以我看女儿看得比儿子还重。小时候，父亲经常说:女孩读了书也是别人家的，嫁出去了父母什么好处也捞不着，都是母亲跟哥哥强撑着供我到初中毕业，记得这一届，全村200多户人家，我是唯一的一个初中生，但最后因为家庭贫困，没能上高中，这一直是初中班主任老师的一种遗憾。班主任刘老师一直暗荐我以后就专攻文科。他说如果有一所学校给我，再遇见几个良师，我将来的笔下一定会“生花”，能成长成一个文人，但最终我休学了。找一个理由，因为贫穷，因为哥哥的灾难欠的一屁股债。
于是，我毅然背起了行李，去了陌生的城市，也就是在那个城市相遇了她。一个迂腐的，善良的，执着的，奋进的她，她的名字叫英子。英子是乳名后来改了笔名升级为汪洋。我和英子在陌生的城市做着一个文学的美梦，可这条路是不好走的，残酷的现实告诉我，我需要的是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为家庭分担，我的使命就是还不完的债。父亲是个老赌棍，不供我读书也就算了，还帮他还了不少的赌债。我是个真实的人，一直到父亲死还在恨。
人生就是这样，别人的缺点就不容忍，自己不知不觉也在犯同样的错误，我似乎继承了父亲的“赌”，我在朝着赌的方向慢慢下陷，这样我就没有资格再恨父亲了。
书画家汪鹰豪老师题写的刊名
女儿每次的模拟考试都不理想，出乎我的意料，这时候我对赌博有了动摇，一个月来连续的输钱令我头疼。2015年的2月，我彻底醒悟过来，钱输光了，剩下的伙食费被贼偷了，女儿快高考，咋办，而我这个死要面子的人有任何的坎都不轻易向人倾诉。我给我自己写了一份很长的检讨。
第二天，小彭又来催我打麻将，我拒绝了，她叫得好蛮，我不理会她，我突然的戒赌令她头疼又使她莫名其妙，她不断追问我干嘛戒赌我说我要读书，她就觉得奇怪，她又问我这么大了读什么书我说读自考。小彭一脸的惊诧，她又说你小时候不读书，现在读书我脸红了，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接受不了这面对面的挖苦，她也太直接了吧总想反驳她，想想要反驳她无需用语言，最好用行动。这也是一个及时的提醒，如果我天天跟她混，可能一辈子是个赌徒，从这一刻我彻底戒赌了。后来我在空间写了一条说说:“跟着人走一定是人道，跟着蛇行冬眠于蛇洞”。
2
3月6号在报名回来的路上我的脚步慢到无声，慢到我能听见自己的脚与鞋子踩在地面的轻微的节奏声，我抬起没有神气的眼神，看着路上的行人。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群人都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各怀心事，难以估摸，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他们的想法是否与我相似人们各走各的，没有人注意我此时正在注意或研究他们。也没有人知晓我此时的心情。那位扫大路的清洁工一撇一捺地清扫着垃圾，神情那么专注，也不曾抬起眼皮瞟我一眼，我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孤独。我没有踏进这扇门，自考办公室明明敞开着，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我甚至害怕看到里面的人，我去报名自考似乎是一件可耻的事，小彭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回想:“你小时候不读书，现在去读什么书呀“你小时候不读书，现在去读什么书”“你小时候不读书，现在去读什么书”这种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刺激我的思维，翻江倒海。我就一直觉得这个时候去参加自考一定是被世人嘲弄的对象。
回到家里，我又拿起了这两本书（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指定教材），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我在纸上不停地写着，是撤还是继续是生存还是毁灭
300次的纠结，就一个决定，我一定要做女儿的一个表率，在她踏入高考的大门之前，我先踏入自考的大门。善念一闪，我重新捧起沉甸甸的书本，把书靠近胸前，嘴唇碰了一下书页，就算是与书达成了默契。之后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女儿，女儿半信半疑，等到她来了我的租屋，发现我确实在啃书，她笑了笑说:“妈，你是来真格的吗”。我说是啊，女儿伸出了大拇指:“妈，加油，从此我俩不仅是母女，是同学，还可以做朋友”。成交，我俩击了一下掌。这件贴心棉袄看来还真贴心，之前，我一直担心她反对我或者笑话我。这下放心了，除了汪洋，她是第一个支持我的人。
自考报名是从三月一号到十号，三月六号我站在白云路17号的门口。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怯怯地，活像个乡巴佬，门卫从内室主动与我答话，问我有啥事，是不是来进修的。我说不是，我看他面相慈和，就说出了我的来意，说完后我感觉自己的脸是青色的，我几乎是等着他冷讽我。奇怪，他没有，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良久，他说:“斗胆问你，你多大了”
四十五，我回答得很干脆。“读了高中吧”没有，初中，我回答得很利索。他又说你读了初中应该可以，我曾经也想过自考，我只是小学文凭，好难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除了我，还有人有比我更敢想。接下来他和我聊了很久，他比我小几岁，说实话，看上去比我还老些，估计他生活的压力比我还大。我问他小时候读完小学干嘛不读了，他反问我干嘛不读了，我倒是语塞了。是的不读书有各种理由，也可以没有理由，小时候不读书各有各的状况，各有各的原因，有的是读不进去，有的是读得进去没有条件读，现在我们不必去找各种理由来体面自己，无非是家穷或弟弟妹妹太多为减少父母的负担自己充了个孝子或者孝女，好像自己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有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似的。其实不然，比如我家穷可以是一个辍学的理由，也不全是，主要的是自己烧坏了脑子，要早些打工攒钱，为母亲减少负担。要为父母减少负担，为什么当初不努力多年来你真的为父母减少负担了吗为父母还债只是图一时之急，不强大自己怎么来减轻父母一辈子的负担呢想想小彭说的也确实很实在，年轻时干嘛不读书
下午2点，自考办的人陆陆续续到了，我收拾了一下心情，所有的工作室在二楼，我找到了报自考的那一间，门口俩个美女在聊天，有一位应该也是来报考的，话里行间，听出来了，她读经济管理这一块的。说实话，我连要报什么我都不懂，我找了个空隙，同两位美女答上了话，因为不自信，我几乎是颤栗地问了一句，有没有关于写作的专业呀
“有，汉语言文学”。美女大大方方地回答了我。是你报吗另外一个问我。一种自卑突然又降临了，我说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想自考，离此地太远，要我帮她咨询一下，说完，感觉我脸红了，接下来，我又粗略地了解了一下关于自考的细节，知道现场报名刷了身份证后全部在网上报名。说实话，我那时还在用老年机，除了发个短信，接个电话其它什么都不会，网上报名，咋报呀晕。这天我又转回来了，没有走进自考办公室，这样，我在自考办的门口徘徊了三次。
这天回去，我就给女打电话说，我不想去报名自考了，太难了，我有好多东西都不懂，难于上青天。女儿开始开导我说，“妈，随你了，如果觉得太辛苦，就算了，只是你答应过我，你要在我高考之前你先自考，你说过我冲一线，你冲二线，这个战场是由你来打先锋啊”。可太难了，我怕我考不过。“还没考你怎么知道啊，再说没考过也没关系啊，你现在没学习的责任和义务啊”。
听了女儿的开导，心情倒是轻松了些，这天我立即打电话联系这位老友，我告诉她还没有报名给个意见，她说“再不过就过期了，先报两门试试，过了一门你都会变得非常自信的。”
第二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走进这扇门，当班的居然是昨天在门口同那位美女朋友聊的那位，叫陈春芬。我拿出来我的身份证给她，有点尴尬，昨天说是帮朋友咨询的，其实是自己报名。她说这个科要考12门，其中有一门是英语。听说要考英语，我又慌了，她说:“像你这个年纪，英语应该会盖过吧。”我居然屈强地说，如果那十一科过了，英语我也会咬紧牙关啃过去，陈投过来神秘的一瞥。我终于报了《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和《古代文学作品选一》”。
接下来的日子是很艰苦的，4月18号，19号就要考试了，还剩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麻将戒了，逛街戒了，跳舞戒了，电视戒了，我拍拍自己的胸膛说:“对不起，戴满媛，玩物丧志，逼上梁山了。”
4月17日的晚上，我备好了考试用具，半夜未眠，打电话要孩子爸过来照看儿子，这两天我有事要出去，听说我明天去考试，他以为我为岗位晋升去考试，听说我自考，他问我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一直以来都不知道我在干些啥呢，他想阻拦我，但他知道我的个性，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也就作罢了。由于是星期天，他带着儿子陪同我到了学校《井大附中》。他带着儿子在校园周围不停地走动，静候我的佳音，这倒是令我体验到一种小幸福。
第一次去参加考试，又激动又紧张，前几天我就打电话给那位老友说，说我单枪匹马也没个考友，好紧张好紧张。她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又不是没考过，紧张个啥尽管她不停地给我打气，我的细胞还是膨胀了几天。
2015年的4月18日早上我起了个太早，在公交车上，却遇上堵车，时间很有限，校址早几天就落实了，但临时要去找考场，我那几个紧张的细胞都快炸了，在车上遇见几个熟人，问我一家三口急着去干嘛我谎说去走亲戚，真的不想太多的人知道我去自考，生怕别人研究我，好不容易到了《井冈山大学附属中学》，我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小弟弟，小妹妹们背上背着挎包，一路吃着豆浆包子，一路说笑着，估计都是来赶考的。他们大多是90后，最大的看上去是80后，70后基本是无，我和她们的距离就像南极和北极，是地球的两个端点，永远靠不拢。我站在她们中间，如同一根衰草掉进了百花园里，考场的门还没开，考生们都堵在铁门外，一些年轻的面孔朝着我看过来，眼神里有好奇和不解。
有一个无伴的小姑娘问我:“阿姨，几点啦，可不可以开门让我们去确认一下考场呀”。她完全把我当成监考员了，我告诉她说，我不是来监考的，我也是考生。小女生立即腼腆地说:“阿姨不好意思啦，我们一起加油吧，”后来我发现她是跟我同一个考场，姓肖吉水人，她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接下来，有更多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我就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更觉得自己是百花园里的一根衰草了:
勇气
当那种忐忑姿势/站在这所学校
不符合身份 ，不符合门口的标签的时候
周遭过时的年轻的风景里
站着一个萧索的我
当我抱紧我从猥琐里挤憋出来的勇气/走进那间考场
90后那些质疑的/赞许的
沉默的/惊诧的目光里
写满了/只属于我的
——人生大革命
走进这个考场，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考前15分钟，我的内心是一锅翻滚的稀粥，无法稳定，那些年轻的面孔时不时转过头来巡视我，好像非要记住我似的，我感觉有一只蜜蜂在我的脸上扎。监考人员进来了，考场立即安静无声，监考人员透过镜片以犀利的眼神扫视了一遍，还没有开始说话，都能猜测他是在用眼睛宣布考场规则，他与另一位对视了一下眼神，另一位则有声宣布了一下考场规则，接下来广播响了，开始发试卷，验证身份证的时候，监考人员不停地翻看我的身份证，几次预言又止，大概是发现了我的出生年吧后来忍不住给我竖起大拇指，来回地在我的旁边走动。在这个考场，期待分数是漫长的，但我得到了一个赞赏，一个真正的赞赏，我是最后一个交卷的，直到打铃了我还在写，这位大哥和这位大姐特意给我包容，没有催我交卷，后来收了卷子从后面追上我，一路和我闲聊，处于规则，没有附赠联系方式，
我忘记了我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写完试卷的，又是怎样期待了一个月，分数出来后，我骗她们说我全军覆没，汪洋说:“没关系下次再考”。女儿说:“妈，没关系，你考的不是分数，是勇气。”之后我告诉她们全过了，还考了80分，她们又说:“就知道你是棒棒哒”。那是第一次考试，第二次我开始自己在网上买书，网上报名，2015年的10月，大胆报了三科，全部通过，但第二次考试也是我终身难忘的一次，由于第一次考试时身份证弄掉了，补办的身份证照片没照好，第一场考试监考员要拿我去办公室，开除我的考试资格，说身份证与实际考生我不是同一个人，我是代考的，我哭笑不得，我同他们争辩搅得考场不安静，他们愈加怀疑我。我据理力争，核对照片与本人的特征，他们才确认了，这一场考试，我是在浮躁中写完答题的，但很庆幸三科全部通过，感谢国家政策，自考可以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分学历，使我的人生有一次真真切切体验。
12科，考了两次五科全过，不管今后如何，我终于能淡定地对待我自己，从自卑走向从容自信。敢镇定地地走进考场，敢迎接那些挑战的目光，也许是吧，开弓没有回头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