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了近千场独角戏,孟京辉说还好她比较笨
发布时间:2019-05-17 23:27:43   来源:自考网“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座矿,只是有些人不去挖,因为太费劲了,也危险,人是需要安全感的,但挖矿需要勇气”
独角戏的烟味
黄湘丽大概不抽烟。
六年前,她开始在孟京辉工作室演独角戏,一共三部,不同城市,不同剧院,反复地演,至今累计近八百场。每场两小时,她一个人,演几个甚至十几个分身,在斜置的舞台上,蹿上跳下,肢体夸张,语调高昂;除了要背两万多字的台词,还要不时拿起吉他弹唱,费嗓。
3月中旬在北京蜂巢剧院化妆间接受采访时,她端着500毫升的一次性塑料杯,从梳妆桌上拿起念慈菴枇杷膏往里加了几大勺,再添满水,匀速地,呼吸似的,一口一口,喝完便起身走到饮水机旁加水,上了发条一般没有间断。
她趁着喝水的间隙说话,声音和动作一样冷静、平缓,与前一天晚上在舞台上表演《你好,忧愁》的那个闹腾身影截然相反。聚光灯下,她毫不客气地咳嗽、干呕、呸、吐葡萄籽,所有的情绪都显露、放大、饱满,变化多端;在心爱的人面前有时玩世不恭,调皮捣蛋,有时故作镇定,局促不安,有时木讷胆小,羞涩腼腆。每一面都与眼前的她无关。
独角戏足够耗神,“每次演出完都会很兴奋,得有一个时间把劲儿卸掉,所以我睡得比较晚,而且要睡很长时间,至少要保证9到10个小时,才算比较舒服。”演出之外的时间,她只好认真休息,不玩游戏也不发朋友圈,把自己保护得像熊猫一样,多喝水,多吃水果,尽量少说话,保护嗓子。在家就安静地听听音乐,发呆,练瑜伽,看书或者电影。把握和吸收新鲜的感受,为每天的演出或排练做储备。
排练也是单打独斗,一场漫长的自我对话。“自己跟自己排练,就像种植物,或者冲咖啡,本质上它是有对象的。”她迷恋植物,巅峰时期,家里同时生长着九十多盆多肉。“我享受这种专注的、安静的过程:买的土都是自己配的土,植物也用自己喜欢的形状种进去,一点点浇水,天天看它们长大……”
这些岁月静好的描述再次与舞台上的黄湘丽发生冲突,上台前,工作人员用“独角戏女王”介绍她,宏大的名号稍显尴尬,但在一人统治的空间里,她确实为所欲为如女王。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命令自己打滚喝酒,发疯卖萌,甚至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做爱做菜——手持DV,蒙进被单,用夜视模式拍摄疯狂抖动的画面;锅碗瓢盆、榨汁机、电磁炉搬上台,共度一夜后的早餐,她狂躁,邋遢,手忙脚乱,牛排被扔进锅,生菜、橄榄往上抛,满地散落。
锅里嗞啦嗞啦,冒着热气。油烟弥漫,香气入鼻,局部模糊的戏剧此时最清晰。表演的界限被扩宽,哪怕失控,观众也无从分辨——“煎牛排的味道把我呛得有些难受,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但完全没关系。”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剧照
烂女孩的地震
2007年,黄湘丽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第二年进入孟京辉工作室,在《恋爱的犀牛里》演配角莉莉。不咸不淡的两年后,她急于突破,剪去维持多年的齐腰长发,希望以此获得更多可能性,创作出更多不一样的东西。
这个拿过国家奖学金的好学生不再循规蹈矩,开始尝试刺激的生活方式,比如“有一次把车开得贼快”,还比如在2011年排《蝴蝶变形记》时,主动申请演叛逆的吸毒少女。“就是那种特别烂的女孩,爱说脏话,听很躁动的音乐,抽烟喝酒,全身文身,扎好几个耳洞。”旁人觉得她太乖,演不了,她便开始听重金属,宣传片里,她画着烟熏妆,对着镜头嘶吼“爸爸你去死吧!”“爸爸你去死吧!”直到戏演完一段时间,仍有朋友反映,“你说话怎么这么冲啊”。
揣摩口吻之外,还要寻找角色的肢体状态。12岁那年,黄湘丽独自一人坐火车从湖南到北京上舞蹈学校,16岁考进东方歌舞团,两年后辞职。多年的舞蹈功底对她的表演十分有利,“《你好,忧愁》这个台是一个很高的斜面,有20个空间,我要在那爬上爬下,整场戏都在跳跃,很多时候还要在非常夸张的姿势下说台词。我这刚演了几天,臀部和大腿肌肉全是疼的。”
第一次演《你好,忧愁》时,黄湘丽回忆她的腹肌都在抖,几年下来,她深感舞蹈的重要,“因为它能让我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肢体变化是一方面,人们更好奇其内心的演变。近乎模板化的反复表演,是否还有可能掀起新的波澜
也许是被问及多次,也可能是她早有深思,少见地,她回答了一大段。“我觉得是会越来越敏锐,比如说以前能感受到,但是不那么理解的,可能随着时间,感受会越来越透彻。就像塞西尔 (《你好,忧愁》里的主人公) ,她的那种胡闹,那种肆无忌惮,还有那种全呈现在外部的小坏水……但其实她的内心是比较敏感脆弱的,而且她需要别人的关注和认同,可她又像刺猬一样,有自己坚持的东西。所以在自己坚持的生活方式跟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发生对撞、冲突时,就像在一个十七八岁少女的心里地震一样,会随着时间感觉越来越强烈。《你好,忧愁》我从一开始就特别想演,每次都觉得特来劲,就好像真的能重新回到特别放荡不羁的18岁,你可以胡作非为,在里边蹦蹦跳跳、嘚嘚瑟瑟的那种。虽然我的18岁不是这样,完全不是。但我觉得很好,很过瘾,好像真的能够重新回到那个时刻,所以我觉得这是很幸福的一个工作。”
《你好,忧愁》剧照
牛逼演员就得会写歌
《蝴蝶变形记》上演时,孟京辉表示,可能有的导演愿意当“上帝”,认为自己什么都是对的。而他更愿意成为“撒旦”,把魔鬼的力量注入给演员。所以在该剧的创作中,做服装、找音乐、编舞,甚至确定表演方式,孟京辉都放手交给了演员。
戏里所有的配乐都由黄湘丽包办,她找师父张玮玮推荐摇滚乐,并自学电子编曲软件。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孟京辉不再满足于只是让演员找歌,直接吩咐她写歌。在此之前,黄湘丽只学过两首吉他曲,一个是张玮玮的《米店》,另一个是齐溪走后,她因接演主角明明而需要在《恋爱中的犀牛》里唱的。“我当时就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我心想,我也不会乐器,怎么写歌啊但是导演有时候根本就不跟你讲道理,他不管你会不会、行不行,他就要结果,他觉得一个牛逼演员就得会写歌,至于你怎么写出来他不管。”
短暂的讶异之后,她就真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起歌来。孟京辉曾说:“还好黄湘丽比较笨。有些演员很聪明,当我提出一些想法时,他们会说:导演,我觉得这样可能不行……而黄湘丽的反应则是,真的吗那我先试试!”
她多次提到对导演的绝对信任,“因为他就是我认为的中国戏剧界最牛逼的导演,而且我认同他的审美,那我为什么不去相信他呢他看的角度跟我不一样,如果他很坚决地说不行,我就不会再去想它。”
黄湘丽 受访者供图
2015年8月,黄湘丽晚上在各地巡演《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白天则排练《你好,忧愁》。第一次向导演汇报演出,她自制了很多纸片人、捣腾了水桶和沙发作为演出道具。“我直接排成了喜剧,大家看了捧腹大笑,但孟导看了直摇头。他说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孟京辉不喜欢给演员说戏,他更习惯先让演员呈现自己对剧本的想法,再来修改,“比如说他会发现我在某个瞬间的形体,他如果觉得特别需要,就会让我放大、夸张。”于是,跳舞不再是轻晃摇摆,而是一手撑头、另一手扶腰,伸出大腿猛烈扭动;吸烟不再是慵懒消遣,淡淡吐出烟圈,而是食指与拇指合起放在嘴边模拟夹烟,深嘬一长口,直到背弓成拱桥才肯罢休。
属于黄湘丽的表演风格花了她不少时间去摸索,光是准备《你好,忧愁》就用了差不多半年,她接连读了《凌乱的床》《你喜欢勃拉姆斯吗……》等萨冈的其他小说,“读起来很轻松,但它有很多心理活动的描写,那些暗涌都是隐藏在文字底下的,可是书本跟话剧的呈现方式不一样,我们怎么能够创作出来一个既不让大家觉得好无聊,又有它自己独特气质的独角戏太难了。我们第一不会去参照电影,不想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更不可能就在台上把小说读一遍。”
排了两个多月后,黄湘丽一度想放弃,但无奈票已经开卖,而且卖得还挺好,“来不及了。”后来导演给了她一个训练方法,让她走到哪都拿起一个杯子,往杯子里倒一杯水,再把这一套行动全说出来。通过这个方法,她才茅塞顿开,继续往下排,最终呈现出一种僵硬而俏皮的气息。
挖矿的勇气
孟京辉曾给工作室的演员每人送一部相机,鼓励他们去发现美、创造美。黄湘丽用来拍了许多双手和头发等细节,并于2015年在蜂巢剧场的前厅开了一场名为“黑的白的”的摄影展,展出了15幅反转色摄影作品,在黑白负片的基础上进行涂色。
照片上的面孔都是黄湘丽的好友,每张照片都突显了眼睛、嘴唇和头发,“我把它放大到了1米×1米的尺寸,当我从远走近的时候,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像是有另外一个人从彩色里面蹦出来。我不在乎它是不是一个完美的作品,只希望它呈现出一个鲜活的女人的情绪。”
“不务正业”成了孟式演员的必修课,“如果不是孟京辉导演的逼迫,我不会拽开摄影这扇门,但他把我踹进去了,进去一看,好,又多了门手艺表达自己。”孟京辉经常问演员们最近在读什么书,鼓励、要求他们学乐器、玩摄影、去外国演出时一定要去当地的博物馆看展。“真的是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影响,你才能够跟他的审美,”黄湘丽把手举到很高的位置,“就是刚刚能进行对话吧,刚刚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恋爱的犀牛》最开始建组的时候有读书俱乐部,十几个演员,每个人一个星期看一本书,然后围成一个圈,轮流分享有什么收获。
第一次,黄湘丽分享的是切·格瓦拉的画传。“我那天说得还挺好的,因为我也看得出来,好多人分享的时候就是在完成任务,比如《怎么成为一个XX的女人》《明朝那些事儿》,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书,这些书一听就完全不会感兴趣。我选那本是因为对切·格瓦拉很好奇,我说我这个书可能比较简单,因为大部分都是图片,但我看完后很激动,人一定要选择自己感兴趣、喜欢的事儿。然后就跟大家说了一下。”
第二次分享的时候,“我偷了个懒,我实在是一个不愿意将就的人,我确实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不出第二本我喜欢的书,到了正式交作业的那一天,我就梳理了一下《蜥蜴》,说得特别精彩,大家连中饭都不吃了,不愿中断,一直听我讲,最后一听说是个电影,气死了。”
最近黄湘丽在看《霍乱时期的爱情》和西川的诗集。“我们会去做一些与职业无关的事情,人生挺精彩的,真的就像彩虹一样。”她演了两千多场话剧,开过两次音乐会,办过一次摄影展,这些事情在她心中,似乎同等重要。她从不标榜自己的戏剧成就,对未来的路也没有明确要求,多数时候,她更像不起眼的一株植物,哪里有阳光、雨露,就往哪里奋力生长。“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座矿,只是有些人不去挖,因为太费劲了,也危险,人是需要安全感的,但挖矿需要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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